今年帶了一班高三畢業班,在學生面臨升學的壓力下,身為導師的我常常覺得自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而學生們卻像是那個站在旁邊等待菜肉熟透的廚師,兩個角色顛倒了:明明該緊張的不是我,但看著台下這些人,往往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焦急感。有時忘記提醒自己要放輕鬆的結果,就是碎碎唸、甚至大聲斥喝,不管如何這些都促成緊張的師生關係。因此身為一個第一線的教育工作者,情緒控制這件事,常常讓我很不安。
有一回早上第一節上課,班上大概還有七、八個還沒到,對此我已經有點生氣了。而班上一個也是常常遲到的孩子,姑且稱他阿明好了,在上課鐘響後五分鐘才背著書包進來。他不是個不守規矩的孩子,相反地,他愛讀書、外表也帶著書生氣息,除了有些自負還有常常遲到之外,其他方面表現的相當優秀。但是那天,我對他又遲到的這件事感到不耐煩,況且早自修考試,他是負責的小老師,自己卻常常無法親力親為,還要勞煩同學幫忙他拿考卷、發考卷、收考卷,這對我來說就是不負責任的態度了。於是我把原本上課的步調停下來,對他說:
「你如果老是遲到,小考都要麻煩別人幫你處理,你小老師的差事我看找別人做吧!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如果下次再這樣,我們就請別的同學當吧!」
他沒反應,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靠近黑板的前排位子坐下。我也繼續我的課程。
幾分鐘後,我瞄到他心不在焉,也沒抄筆記,也沒在看黑板投影幕,我的火氣開始醞釀。「阿明,專心一點啊!拜託,離大考只剩一百天,你有什麼籌碼可以這樣不專心啊?」我想我板起臉孔的時候真的是窮兇惡極,班上沒有人敢發出任何聲音。
他還是頭低著望著白白的課本,眼睛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也沒有任何表情與回應。我這下子爆發了!
「你一定覺得老師很煩很愛碎碎唸,但是我每次看到你們這種無精打采的樣子,遲到的一大堆,一點都不像要考大學的人,真的讓我很無力。那些學測考的好的,準備申請學校的,你們連第一階段的進場門票都還不知道拿不拿的到,到底哪來的自信讓你們這樣上課時間在那裡做白日夢呢?」對,我就是那種你一輩子一定多少都遇過或者聽過同學抱怨的討厭老師。我管的很多、我要求很多,學生常規與態度(但決不是學業)表現不理想時,該嚴厲的時候我不會袒護。而現在,原本只是某一位同學的個人行為,我開始借題發揮像全班喊話。連我都討厭這樣的自己,心裡也難過的要命。
這位苦主還是低頭不語,原因是他開始流下男兒淚。我把他罵哭了?
「阿明,你如果想要靜一靜、不想上課,你可以去輔導室待一會。」
說完我就繼續上課,因為我認為公私不分實在不對:不應該在英文課的時候花太多時間做導師在班會課該做的事,尤其是罵人。
我一邊上課,還是一直用眼角餘光偷瞄阿明。他一直拿衛生紙試圖想擦乾眼淚,但好像怎麼也擦不完。過了一會兒,他舉起手,說他要去輔導室,我點點頭。
我之後又上了一堂別班的課。下課後經過我們班,我問阿明是不是回教室了,答案是否定的,因此我請一位信得過的同學去輔導室探探情況。後來,這位同學跟我回報說,阿明的輔導老師說他中午就會回班上。
午休時,我很快地去教室巡過、讓同學都安靜午休後,就馬上到輔導室找輔導老師談。輔導老師跟我說,阿明因為阿公生病,現在在加護病房,而他平常很受阿公的鼓勵與照顧,所以對於阿公的情況感到非常難過。另外,單親的他,回家後父親不是不在家就是老早就休息了,哥哥也在外工作,而學測成績與申請學校懸而未決的結果,種種壓力他無從抒發。再加上他自己本身也不擅長主動社交,要好的同學也沒有一起去圖書館,他已經瀕臨情緒爆發的臨界點。他也跟輔導老師說,導師是好意,他也很難過自己讓導師生氣,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他不知道要怎麼跟導師道歉。我聽完後,謝過輔導老師,回到辦公室坐下。
「該道歉的是我啊!」我雖然沒有到流淚的地步,但是心裡面卻是懊悔不已。我自己面臨的壓力也很大,剛剛說過,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壓力,每天擔心這操煩那,花了很多的心思去打造並且維護一個可以讓他們好好讀書的環境與氣氛。「我還能為你們做些什麼?你們要讓我知道好嗎?」我對學生講過這些話。但是,我的情緒還是不免暴走,衝動地傷害了一個當時是那麼脆弱的心靈。
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這件事情冷卻了兩天,其間阿明上課眼神也都不願意看黑板投影幕,當然也會避開我。事後的第三天剛好午休後是班會課,我的習慣是讓學生正常開班會,因為班級事務的討論比考試上課還要重要。而這些孩子到了高三,班會課就成了我讓他們多睡個十幾分鐘、補眠的時間。我看到阿明在暗暗的教室裡讀書,刻意把他叫出來。我想,該是我主動修補關係的時候。
我從輔導室跟我說他阿公的事情當做引子,問他阿公的情況。他的眼神還是一直不敢看我,說話也有點膽怯,不過終究還是開始告訴我他跟阿公的關係,還有他的病情。我也問到他準備申請學校的進度,他說他有在準備小論文,但是很擔心第一階段沒有過,這樣學校課業跟申請學校就會兩頭空,於是我把他現在面臨時間管理的問題,以及利弊得失、還有最糟糕的情況都跟他分析過了,讓他心裡很清楚他最壞最壞不過就是參加七月份的指考,同時也鼓勵他,要他不要害怕指考,要克服自己心裡的懼怕心魔,調整好自己的作息、規律運動,還有跟班上同學一起去最多人去的圖書館,這樣至少有人可以聊聊天抒發壓力。最後我也跟他說,如果需要任何的參考書以及協助,請他務必要來找我,我會盡可能幫他。
我整整跟他在教室外聊了一節課。他從原本的眼神迴避,到後來開始會主動問我問題,眼睛也不再閃躲。我想我們之間的裂縫算是補起來了。
之後我也三不五時會問起他的阿公,當然還有他的讀書狀況。看得出來,他變得開朗不少,我也放心許多。只是,我還是不知道當初那堂課他被我罵的時候,心裡到底怎麼想。
昨天在讀美國最佳教師獎得主克拉克老師的書 <教孩子大膽作夢:終結課堂糖漿>,讀到第六個故事,標題為「縱使毫無回報,也要為孩子付出一切」,裡頭提到克拉克老師總是會遇到一些會想他讓展現父愛的學生。Jai 是其中一個例子。Jai 原本是個學業成績低落的孩子,克拉克老師盡力輔導他,同時替他安排參加各種開拓視野的場合與校外教學,想讓他成為一個有為的青年。有一次他讓 Jai 參加一次遠赴日本的校外教學,在參觀廣島和平公園(原子彈投放爆炸的地方)時,克拉克老師希望為全體同學照一張合照,但是全部的學生只有 Jai 不願意配合露出微笑好照相,結果師生之間就發生衝突。克拉克老師當時身心俱疲,又要面對一個自己那麼照顧卻又不聽話的孩子,他對 Jai 發了脾氣。Jai 當下也沒什麼好臉色還給老師。
當然事過境遷後,兩人還是和好如初,只是這段心結從未解開過。一直到這本書要出版前,克拉克老師跟 Jai 說他會把這段故事寫進書裡,Jai 才把他當時的心路歷程告訴克拉克老師:因為他參觀了博物館,對於那些慘死在原子彈下的日本人民感到難過,正強忍淚水時,克拉克老師就來大呼小叫地說要照相,還因為他不想笑而責備他。
其中有一段 Jai 的話打中了我:
「如果你是克拉克老師的學生,你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他對你失望。上巴士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我很傷心,很想彌補這件事,卻不知道該如何做起,我彷彿正漂浮在汪洋大海中,對於該如何清理這場混亂毫無頭緒,畢竟我是個孩子呀。……。
我覺得大人並不明白,有時候小朋友因為擺臭臉而惹麻煩時,是真的心情不好,但那是因為他們讓大人失望了。我們只是孩子,不知該如何整理思緒、用正確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們試著這麼做,但有時卻事與願違。……我知道我的作法完全違背我的本意,但即使孩子做錯事,卻並不表示他心裡就沒有敬意,有時候我們只是在處理連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控制的情緒罷了。」
我不知道阿明當初是不是這樣的感覺,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釋懷了。
只是,我從來沒有跟阿明,甚至其他同學,說過一聲對不起,現在他們畢業在即,我想說,如果老師真的不小心對你們發了脾氣,老師跟你們說對不起。還有,謝謝你們讓我又多上了一課。
有些人不習慣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不管是大人或小孩),
老師也會有做錯的時候,至少你有努力修補。
人不怕做錯,怕的是一錯再錯。
我只能說,我很慶幸當年沒被這種老師教到。也許是我比較偏執,認為自己的步調不必別人來干涉,但是遇到這種幫人空著急的熱血青年,壓力好大!當然,有些人的確需要聽別人碎碎念,才能進入狀況,但是對於現在奇怪的升學制度,求學壓力不見得比以前小,困惑卻遠勝於前,越念只會越令學生焦燥!
哈~也還好你不是我的學生,不然我也會覺得你不受教吧?XD
個人淺見提供參考:「致歉」通常不會當成送人的禮物。
那懇請幫我訂一個好題目吧!